上元節過完,正月剩下的日子也轉瞬即逝。
二月初,正是江南草長鶯飛、春波翻碧的時候,棲鶴島上的「風雅之士」們也開始了踏青賞景的活動,可憐那些充當活人背景的僕婢們不得不再一次換上花紅柳綠的春裝,整日在園林與湖畔、畫舫中裝模作樣地歡歌飲宴。
貴人們也置身其間,彷彿回到了前朝末年紙醉金迷的二十里濯玉河畔,沉醉在夜以繼日的煙花笙歌之中樂不思蜀,似乎全然不知周遭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偽造出的虛假迷夢。
容祈獨坐在畫舫一角清凈處,冷眼看著那些每日十二個時辰都在強顏歡笑的提線木偶似的下人,只覺得傳入耳中的笑聲如同凄厲悲鳴。
他自問不是個好人,但即便是他,也做不出如此不把人當人的下作事情來。
一個高髻華服的年輕婦人端著滿盞美酒走上前來,琉璃盞中酒漿濺出一兩滴在手背上,她渾不在意地將嫣紅的嘴唇湊近,伸出舌頭輕輕舔舐乾淨,狹長的眼睛卻仍一轉不轉地盯著容祈。
「殿下怎麼自己躲在這裡,」她俯身靠近,雪白而高聳的胸脯幾乎要蹭到容祈身上,口中軟綿綿地輕笑道,「莫非您不喜歡這裡的風景?」
容祈沒說話,只意味不明地往她臉上和身上掃了一眼。
一隻柔弱無骨的手立刻搭上了胸口,嬌笑聲再度響起:「殿下在看什麼?說出來讓妾也看一看如何?」
可她剛說到這裡,不巧旁邊另一艘畫舫上的樂師不小心失誤,琴弦「錚」的一聲斷裂開來,樂聲陡然中斷!
華服婦人目光驟冷,惡狠狠地瞥向那樂師,不等對方跪地討饒,她染了鮮紅蔻丹的指甲便輕彈了一下,做了個古怪的手勢。
船上立即有家僕打扮的壯漢從兩旁靠近,熟練地將驚慌失措的樂師按住,往他嘴裡塞了一團布巾,而後迅速將他拖到船尾,綁住手腳,眼都不眨一下地把人從船上扔了下去。
撲通一聲,水花飛濺。
兩船上的人們卻仍在飲酒作樂,仿若未覺。
在他們不屑一顧的地方,樂師仍在瘋狂地掙扎,頭頂一次又一次地冒出水面又再度沉下,然而他畢竟手腳都被綁了個結結實實,這種掙扎只是徒勞,隨著力氣一點點耗盡,他浮出水面的間隔越來越長,表情也變得越來越絕望。
但就在他快要被冰冷的湖水沒頂時,容祈忽然笑了起來:「你們哪!」
華服婦人挑挑唇角:「怎麼?我可沒聽說殿下是這麼仁善的……」
「啊——」
她悠然的話語到了末尾,突兀地變成了驚恐的慘叫!
容祈毫無預兆地長身而起,在桌角敲碎了玉杯,將碎片攥在手心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,隨後狠狠向下一摜,用力將她按到了船邊欄杆上!
一道血線順著婦人白皙纖長的脖頸淌了下來,轉眼就浸透了胸前的衣料。
容祈垂眉斂目,笑意溫軟,在婦人的尖叫聲中說:「孤數到三十,如果人還沒撈上來,你就下去和他作伴。」
說完,也不管那貴婦和旁邊眾人如何反應,他便輕聲數道:「一,二……」
那婦人近十年來都沒受過這等罪,想哭又不敢哭,稍微一動就覺脖子上疼得像是要斷了,慌忙吩咐下人:「快!快把人救上來!」
立刻又是撲通撲通的一陣落水聲。
另一邊飲宴的老大人們剛剛還仿若聾子,此時卻集體康復了一般紛紛趕了過來,見狀全都嚇了一跳,為首的韋大人面色尤為晦暗,但還是立刻二話不說地躬身請罪:「小女驕縱任性冒犯殿下,全是老臣家教不嚴之過,請殿下責罰老臣!只是臣如今只剩這一條血脈,還請殿下開恩,看在老臣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,饒了她這一次吧!」
容祈垂眸望著湖面上熱火朝天的景象,許久,見那半死不活的樂師終於被撈了起來,才輕輕地吐出最後兩個字:「三十。」
韋氏被面朝上地按在欄杆上,看不見下面發生了什麼,只聽見這個數字,當即嚇得一激靈,正要再度尖叫,但隨即卻覺頸上一松,她如蒙大赦,連忙捂著脖子踉踉蹌蹌地跑開,拽住韋大人的衣裳躲到他身後,哭道:「阿爹!」
韋大人臉色難看極了:「哭什麼!還不向殿下認錯!」
韋氏哭得幾乎喘不上氣來,恨恨地瞪向容祈:「為什麼要認錯,我根本就……」
「就沒有錯,是么?」容祈替她說完了後半句。
不等韋大人父女再開口,容祈就笑了聲,隨意擦了擦滿手的血,向前一步,毫無憐憫地踩上了軟綿綿癱在地上的樂師,腳下微微使力,壓得他猛地噴出一大口湖水,隨即猛烈地嗆咳了起來。
容祈看都不看那樂師一眼,嘲弄道:「諸卿年紀都比孤要大,孤還以為你們也會更清楚大齊究竟是怎麼沒的呢!」
幾個老頭子全都愣了愣。
仍舊是韋大人反應最快,連忙一撩衣袍跪了下去,在韋氏震驚又委屈的目光中大聲道:「老臣有罪!」
又回頭斥責女兒:「這些年為父憐你不易,卻寵得你愈發不知天高地厚了!若人人都像你似的草菅人命落人口實,咱們往後還怎麼共圖大業!」
——重點並非是草菅人命,而是落人口實。
韋氏琢磨了一會,終於明白過來,只得不情不願地也跟著請罪。
容祈笑微微地抬了抬手,示意韋大人起身:「孤知道你們只是說得好聽,心裡多半在破口大罵——不必辯解,孤不在乎,孤在意的只是你們這副魚肉百姓的難看吃相若讓上下離心,到時候你們拍拍屁股又跑了,找個地方繼續做富家翁,可孤就只能落得個身首分離的下場了!」
韋大人剛站起來,聞言慌忙又跪了下去:「臣不敢!臣甘為殿下赴湯蹈火,此心天地可鑒,還請殿下息怒啊!」
旁邊一班老頭子也紛紛跪地附和。
容祈喜怒難辨地笑了聲,看不出信了沒有,片刻後,回頭瞅了那樂師一眼:「以後跟著我吧,免得有些人陽奉陰違,今晚就讓你暴斃了。」頓了頓,又諷刺道:「至於韋氏,三分顏色里兩分要感謝胭脂鋪子,也敢做出一副嬌嬈之態湊到孤面前招搖,如此又丑又蠢,難怪周家將太子妃的位置捧到你手上你都坐不住!」
「太子妃」三個字硬梆梆地砸到韋氏臉上,她呆愣一瞬,像是被狠狠抽了一巴掌似的,臉色陡然漲紅,但隨即卻又變得慘白,若非胸口還在劇烈起伏,簡直就像是個詐屍出來的死人。
這樁舊事簡直是韋家上上下下的命門,一戳一個準。
直到容祈先回去休息了,剩在畫舫上的一群人還沒緩過來。
韋氏素來嬌艷的面容扭曲如鬼,怒氣騰騰地把船上能找到的瓷盤玉盞全都砸成了碎片,卻仍不解氣,最後咬牙瞪向角落裡噤若寒蟬的三兩婢女,伸手一指:「來人!把這幾個看笑話的賤人都給我扔到湖裡餵魚!」
那幾名婢女驚恐欲絕,慌忙磕頭求饒。
可韋氏尖銳的呵斥還沒有落下去,緊接著突然就響起了一聲清脆的巴掌聲!
韋大人揮手重重將韋氏扇倒在地:「蠢貨!」
韋氏尖叫一聲,剛要鬧騰,卻突然察覺了父親眼中懾人的冷光,不由自主地就閉了嘴,安靜了幾息,才小聲試探:「阿爹……」
韋大人原本慈和的眉目間此刻只剩陰狠:「我養你二十多年,你卻一次又一次地壞我的大事,你就是這麼報答我的?」
韋氏愣了。